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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,那一周,整個事件整整有八天。而這八天,也意外的成了阿和父母生命中的一小段旅程。旅程從這一天下午開始,也就是阿和跟姊姊都還在學校的白天時間。

上午九點七分,阿和的母親這時候已經買完菜回家,在家裡整理買來的菜,該洗的洗、該冰的冰。

中午十二點二十分,她吃完簡單的午餐,把晚餐要魯的肉放進電鍋裡慢慢燉,然後她走上樓去打算照慣例睡個午覺,下午起床在客廳裡做點加工賺零用錢。

 

下午一點十三分,家裡電話響起,她才剛入睡沒多久便被電話鈴聲叫醒。本來想忽略鈴聲,因為其實她大概猜的到是誰要找她,不是組頭阿霞就是標會的會咖碧珠。所以她想,我就刻意地忽略電話,他們應該知道晚點再打。

電話的鈴聲就像一場無止境的抗爭賽,不停地響著,絲毫沒有打算要放棄的意思。

 

她非常不情願地起身,略帶點怒意,但是盡力壓制這樣的情緒。所以忍耐住怒火,下樓拾起電話。

 

「阿鳳啊!出代誌了啦!趕緊起來!」果然是會咖碧珠。

「安怎了?」語畢,她的右上眼瞼突然劇烈的抽動了幾下,她有種不太好的預感。

「那個阿勇帶著我們的會錢跑路了啦!聽說他老婆去舞廳跳舞認識一個查埔的,然後那個女人跟人跑了,剩下阿勇一個,阿勇說工廠的薪水養不活家,聽說他帶著錢跑路了!」碧珠緊張的上氣不接下氣,聽起來就像胡言亂語。

 

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一向人最忠厚老實的會咖阿勇,竟然選擇背叛大家。她的怒火,就像往玻璃杯裡倒熱水一樣,溢了滿地。她的腦中迅速閃過了好幾件事:

 

事業似乎要失敗的先生

家庭經濟即將崩盤

上一期的六合彩還欠組頭好幾千

下個月的帳單跟家用在哪裡

孩子會不會餓死

 

「那現在怎麼辦?」她問碧珠。

「跟你講,我聽說阿勇跑路是要回去斗六。」

「回去斗六?去做什麼?」她莫名地相信這樣的線索。

「我哪知道!我聽他鄰居說的。」碧珠似乎半信半疑。

 

掛上電話,她坐在客廳裡深深的吸了一口氣。午後的陽光,此刻正烈,倚著窗沿的鐵花,毫無遲疑的照進客廳裡,這棟30年的老透天,也跟個她一起在此時,無聲的嘆著氣。

 

不行,我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。我不甘願當一個被倒會的受害者,我要追回我的錢。

 

她想起阿勇的姊夫其實是自己的表哥,都住在斗六的鄉下,她決定賭上這一把。阿勇的走投無路,應該會找上自己的大姊救濟,就算找不到阿勇,他也肯定會把孩子託給大姐。

這段旅程從她抓起錢包跟鑰匙走出家門開始,出門前,她簡單的留了字條,因為她想,晚上就會回家,屆時事情應該處理有個段落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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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和那天放學回家後,看到字條時,其實是不以為意的。因為,他以為,母親只是出門去了,晚點會回來大家都這樣以為。

 

那天姊姊回家後,把電鍋裡的肉拿出來,另外又炒了菜,二姊弟配自助餐買來的白飯,簡單的度過了這個看似單純的夜晚。

 

隔一天早上起床,桌上沒有早餐,阿和姊姊下樓來看見鞋櫃外面空無一物,既無媽媽的拖鞋、也沒有爸爸的皮鞋,奇怪了,他們真的都沒有回家嗎?她上樓去,看見爸媽的臥室果然空蕩無人,她非常疑惑地下樓。

 

那天上午,出門上學前,她把自己平常存的零用錢拿出來,拿了30元給弟弟,所以早餐有了著落,晚上媽應該就會回家了,她想。

 

那天放學回家,還是沒有見到父母親的身影。

 

念國三的她,開始感覺不對勁,她想起班上有一位女同學因為家中的經濟關係,有一天那位同學缺席,接著再也沒有見過那位同學,既沒休學、也沒轉學,就像電腦的資料被格式化一樣,沒有半點原因與痕跡。很多同學討論過這個問題,說那個人家裡出了重大事件,父母親跑路,所以全家人都搬走了。她跟那位同學不太熟識,但是這個事件在這個時刻浮上心頭,她內心害怕著,希望自己不是相同的受害者。

 

才念國一的弟弟,什麼都不懂,看起來還像個小學生,她不願意將害怕傳染給阿和。她決定,再等一天,看看父母親是否會出現。那個夜晚,她做了很多夢,夢見父親出了意外,母親被綁架,然後她穿著制服搭著公車去救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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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天的傍晚,姊弟倆照往常放學、回家。走到巷口的時候,阿和聞到了非常熟悉的香味,坐落於整排連棟房舍第二間的家,傳來了他最想念的味道。他們加快了腳步,打開門,看見媽媽正在炒菜。

 

「媽….」阿和的姊姊流下了眼淚,站在餐桌旁邊無語的看著母親。

「去換衣服、洗手,準備吃飯了啊!」母親看起來跟平常一模一樣,這八天的失蹤,就像手機失去訊號一樣,沒有留下任何紀錄。

 

父親也回來了,一家人就坐下來,安安靜靜的將這頓晚飯吃完,然後該回房間看書的回去、看電視的看電視、做加工的做加工,背景的噪音與八天前無異,生活又莫名地回到了正軌。

 

阿和晚上入睡前,偷偷的在被窩裡留下了眼淚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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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和在學校的成績不太好,但也不是最差。他安靜的習慣,在人群裡,顯得透明。大家習慣將他當成背景,班上有任何的決定,他從來沒有表示過意見。隨著年齡的增長,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個內在混亂無序的空罐子,任何人都可以投點什麼進去,但是他卻沒有選擇與過濾的能力。

 

國三的時候,大家都討論要不要去補習,很多同學開始在放學後去了加強班、全科保證班、數理加強班,他呢? 他也去了一段時間,但是坐在補習班的時間,只讓他想睡覺。

 

阿和的母親收到幾次補習班班導的投訴,說他在補習班總是在睡覺。所幸,讓他在家裡複習好了,母親於是很快地打消了讓阿和去補習班的決定,要求他在家念書。

 

考高中的暑假,炎熱的讓人痛苦萬分。家裡的冷氣又老又吵,為了省電其實一年都沒開過一次。有時候,阿和熱的昏睡過去,跟溫度抗戰。他嘗試過去圖書館,但是他往往因為將自己置身在密集多人的環境裡,而感覺到異常的緊張與不舒服,所以他也不再上圖書館念書去。

 

這是1996年的台灣,一個還有聯考制度的年代。

 

暑假放榜時,阿和考上了同縣市的高職。選科系的時候,別人的父母帶著孩子到了學校來,看著榜單上的號碼,看著自己的成績是否能夠踢進願望池裡。那樣的場合,就像是學校舉辦園遊會一樣,搭起彩色的棚子,高職裡擠滿了人。

 

大家來來往往的找尋自己想要的科目,到了那個科目的攤位,然後繳上自己的放榜成績單,接著,攤位上掛著一本像是日曆的號碼本,倒數著可容許的學生人數。

 

很多人站著討論,很多家長看起來比學生還緊張,彷彿要念高中的人就是他們。

阿和自己一個人去了那所高職,然後,一個人撕了號碼單子,上面寫著「19」。也就是,他是這個科系的倒數第19名。他沒有想過要找誰陪他來,他向來是獨來獨往。念護校的姊姊在醫院實習,父母在工地裡工作,他已經習慣了一個人做決定。

 

父親的公司倒閉後,經過朋友的轉介,他跟母親開始從事水泥工的工作。在這之前,有一二年的空白期,家裡全靠母親出外工作的薪水養活一家大小。工地的工作間歇性的很,一旦空白了下來,阿和的父親就會開始在家無所事事的酗酒。母親則會到附近的市場去打工賣菜,貼補家用。

 

家裡的經濟走下坡後,那股低迷的氣氛就沒有消散過。父親坐在電視前的時間,於是越來越長。沒有工作做的時候,他顯得非常低落,而且沉默。想起過去事業的不順利,他用喝酒來發洩。

 

阿和有幾次想要收掉酒杯,卻換來一頓打。酒杯不小心被砸到地上去,阿和的右腳因此縫了好幾針。

 

這個家,變得逐年沉默。

 

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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